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

軍事獨裁下的農民讀經運動


一小群人一起讀經、討論,並以這樣的體會來生活、行動,所孕育出來的力量,就像不斷擴散的聲波,撞到牆壁,發出長短不一的回聲,繼續回盪在空間中。這力量也像涓滴穿石的細水,看似弱小,卻日積月累地在改變大地的風貌。

在二十世紀,拉丁美洲一個小角落的農民讀經運動,雖曾被軍事獨裁政府鎮壓、毀壞,但是他們激起的漣漪,卻在三、四十年間不斷地擴散,在世界各地激勵人心,讓人重新認識聖經的「基進」性格。本文就是要來介紹這個在索連廷南群島(Solentiname)的農民團體所進行的讀經運動。



  一位詩人革命者

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世界,蘇維埃與美國兩個巨大的勢力角力,各自資助、扶持自己的外圍勢力。鐵幕裡是共產獨裁,鐵幕外是假自由之名、揮舞著民族主義旗幟的軍事高壓政權。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,是一個軍事獨裁政權在世界許多地區得逞的年代。從亞洲到非洲到拉丁美洲,軍事強人控制著政局,以鎮壓、構陷、逮捕、暗殺等等手段,將人民的聲音惡狠狠地壓下去。
在諸多不同的命運裡,中美洲的小國尼加拉瓜,農民們混合著詩情與靈性的奮鬥,特別受到西方國家的矚目。而美國中情局不斷地醜化「桑定陣線」的革命行動的結果,反而使這個小國的人民成為對抗霸權的象徵。

尼加拉瓜的詩人卡德拿爾(Ernesto Cardenal)於1925年生在尼加拉瓜大湖畔的格拉納達。他的父祖是來自西班牙的貴族,家道殷實,讓他可以享受很好的人文與神學教育。從小就開始寫詩的他,原可以過著清幽浪漫的生活。但是尼加拉瓜的現實世界,讓他不可能只當一個無憂無慮貴族子弟。

在大學畢業後,卡德拿爾與哥哥都進了修院,哥哥是耶穌會的修士,他則於1957年,在美國肯塔基州進了嚴格清修的熙篤會院「客西馬尼園」。在熙篤會院中,他的初學導師是湯馬士‧莫敦(Thomas Merton),一位二十世紀的詩人、靈修者、追尋者。受到莫敦的影響,他開始寫下有力的詩篇,對所處時代加以回應。像這種以詩篇22篇為本所寫的句子:

「我的上帝!我的上帝!你為何離棄我?
我已成了譏刺的對象,人民的笑柄,
所有的報紙都在攻擊我。
坦克車圍繞我,機關槍對準我,
帶勾的鐵刺網與拒馬阻住我的路。
每日我被喝醒,臂上被灼上號碼,
在尖刺圍籬裡,人們拍下我的照片….

但我仍要對我的兄弟宣揚祢,
在我們的大會中讚美祢。
在民中,我要唱出我的詩歌:
貧窮的人將要享受盛筵。
那尚未出生的一代,將會歡喜慶祝。」
(卡德拿爾《詩篇》)


當時,尼加拉瓜經歷了失敗的革命,民主的夢碎。美國中央情報局所支持的蘇慕薩政權,以軍事力量壓制了窮人的反抗,將所有的反抗運動都視為共產黨的同路人加以鎮壓。在古巴暗中支持下,左派的「桑定陣線」慢慢在凝聚勢力。這個國家分裂、癱瘓,人民受極大的苦痛。詩篇22篇裡絕望的呼聲,是全世界受辱、受苦、無處可逃避、無處可安歇的人民共同的哀歌,而這詩篇中的「盛筵」的希望,對當時的人來說,是無比真實與懇切的希望。

這種把聖經的話語以現代生活的經驗加以「鮮活化」、「適況化」的做法,讓人耳目一新成為卡德拿爾後來帶領農民讀經的基本原則。

索連廷南群島(Solentiname)的農民基層團契

1965年,卡德拿爾晉鐸為神父之後,與一位哥倫比亞的詩人開,始在尼加拉瓜湖上的索連廷南群島中的一個島上,建立一種初代教會的團契生活:財產共享、一起工作、一起靈修。加入這個團體的,主要是索連廷南群島的住民,他們都是樸實的農民,有些老人家並不識字。卡德拿爾開始在每個禮拜的聚會裡,讓所有的人都加入經文討論與分享。

他選擇最白話而清楚的聖經西班牙文譯本,從福音書中挑選耶穌所說所行的章節,將經文印給大家讀,同時顧念到不識字的人,所以會先大聲朗讀出來,讓大家都聽得懂。大聲讀出來的經文,會讓人感受到聖經的文字鮮活有力,又有詩意。
讀過聖經之後,大家會先陷入一片沉寂,有時,卡德拿爾會簡短地提出一個想法。然後,就會有人陸續開始講出他對這節經文的看法。卡德拿爾負責將不同的意見整合起來,或是指出可以更深入討論的點。有時,他會告訴大家希臘文的原義裡可以衍生的更深意義。有時,他將大家所分享的重點再次強調出來。但他絕不強勢主導討論,而是讓討論自然地發展著。

在獨裁政府的威脅下,退縮在鄉間、小島上同甘共苦的團契生活經驗,成為這樣的讀經討論的共同基礎。他們分享的是個人樸素簡潔的想法,但是因為日日同在一處,分享一切、在衝突中學習合一的生活經驗,使他們的想法並不至於南轅北轍、互不相干,相反的,許多不同的聲音在共同的生活基礎上交織、激盪,變得更豐富,更能讓福音的光顯明出來。

比如說,對於馬太福音十四章22至33節所記載的,耶穌行走在水面上的故事,有的人看到的重點是耶穌退離眾人、獨自去祈禱,顯出祈禱的重要性,有的人看到的是耶穌在波濤洶湧的水面上的自在平穩,有人注意到彼得的嘗試和他的驚慌。但是幾乎所有的農民,都會在他們的共同生活裡,看到那拍打著門徒的船的波濤:包圍著他們的島的大湖裡,一樣有著颱風帶來的巨浪。

更讓許多人有共同感受的,是他們必須不斷面對的軍事政權前來鎮壓、逮捕、反抗者的「風浪」,還有社會上對他們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團體的偏見、歧視與排擠的風浪。以愛來團結,以信心攜手,一同行走在翻騰不已的危險境地當中,對他們來說,是無比清楚而要緊的福音。


《索連廷南群島的福音》

卡德拿爾將這些農民全神貫注的讀經分享過程記錄下來,編成了一本書《索連廷南群島的福音》,1976年在美國與西歐出版,引起極大的迴響。

西歐、美國的知識份子還在擠破頭,辯論著耶穌行走在水面上的故事,是真有其事,還是一種文學的語言,或是討論著現代人需不需要擁有一個超越自然定律的救主,這些尼加拉瓜農民的讀經分享讓他們感到驚奇。農民們樸素直接地領會聖經的話語在他們艱苦奮鬥生活中點亮的光,他們的分享毫無迷信、愚昧之嫌,反而處處閃耀著西方中產階級社會已經失落的智慧。

這些農民實踐著解放神學的「詮釋的循環」:他們在讀經時,很快就能以福音書中的情境來檢視他們自己的處境,也以他們的團體所面對的種種問題,來與經文交互參照。因此,他們在經文當中不斷發掘到豐盛的力量、得到啟發,於是他們可以帶著這新得到的認知,重新去認識他們共同生活的團體,去分析這個世界與他們這一群選擇不一樣的路的人的狀況,與人、與上帝重新建立關係,參與在改造這個世界、改變舊體系的工作。而這些新的認知、新的實踐,又將成為他們再次讀經時的「新眼光」。

這樣一種清新有力的讀經運動,與生活結合著,充滿了盼望的動力。很遺憾的,卻在1977年,被蘇慕薩政權摧毀了。由於一部份的年輕農民加入了一次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行動,軍隊找到了口實進入這和平恬靜的群島區域,逮捕了過著財產共享的公社生活的人們,也毀掉了他們的家園。

當時,沒有人可以預估在拉丁美洲勢力強大的軍事獨裁的力量,可以持續多久。眼見一個個民主的文人政權被軍頭摧毀,暴力與傷害充斥,浪漫的知識份子也被逼成激越的革命份子了。和平、非暴力的讀經運動領袖卡德拿爾,以義憤與熱情成為左派「桑定陣線」的宣傳者。他說:「福音讓我變得基進了。通過讀新約全書,我成了一個馬克斯主義者。」

1979年,蘇慕薩政權終於被推翻了。卡德拿爾在新政府當中擔任了八年的文化部長。但是他對他所支持過的桑定陣線的腐敗與貪戀權力感到失望而憤怒,終於還是掛冠求去,回到索連廷南群島,重新建立一個在經濟、教育、文化上互助成長的農民共同生活團體。


 盼望的種子繼續在發芽

我在1994年有機會在德國聽到卡德拿爾的演講。當時感受到整個神學院為了他的來到而興奮不已。他在1980年得到德國書商和平獎,又因為他堅持的解放神學路線,被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解除了神父職,大家都要來看看這樣一位傳奇人物。

他穿著樸素的長袍、拄著拐杖,背著布包、花白的絡腮鬍,戴著一頂巴斯克帽。他充滿感情地讀著他所寫的詩篇,四周是安靜與渴慕的氣氛。在我看來,他對馬克斯主義仍有太過浪漫與樂觀的期待。但是他有一種天真的認真神情,讓人不禁被他拉進他心目中的上帝國。他還有一種對聖靈的工作的絕對信心。他說,在索連廷南的農民讀經分享,聖靈才是最重要的作者。聖靈將不同的人團結成一個團契,將上帝的話吹入人的內心,又助人去了解、曉悟這道。

的確,雖然索連廷南的公社被毀了,農民讀經運動卻沒有完全死去。更奇妙地,在人的智慧無法掌握、威權壓制無法消滅的情況下,他們的分享聖經、活出福音的經驗,在西歐、美國的中產階級教會裡,重新點燃了老信徒對福音的熱情,讓上帝國可以發芽成長。
卡德拿爾已經八十六歲,仍住在索連廷南群島中的一個島上,從事詩與雕塑的創作,自食其力。他所帶動的,生活與讀經完全結連的團契生活方式,仍在世界許多角落,默默地被實踐著。上帝國的盼望是像滴水穿石。你我也可以開始這樣的實踐之路。
王貞文2011/1/4

可以進一步閱聽的資料:
Cardenal, Ernesto, The Gospel in Solentinmane, Maryknoll:Orbis, 1976
卡德拿爾朗誦他所詮釋的詩篇第五篇: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U7BdZUwm47s
電台專訪:
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oX-XzHi1J7g&feature=relate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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